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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英国婆婆杰西卡:收藏一百多只泰迪熊、救助海鸥、和八十多岁姐妹组成Golen Girls|三明治

Vicky 三明治 2021-05-10


杰西卡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婆婆。她独立,挑剔,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自己的体面,即使在家里,也要换上漂亮的连衣裙,戴着珍珠项链。她的家里有上百只泰迪熊,每一只都有自己的名字,甚至在六十五岁的时候只带着心爱的小熊一起去了南极;她还救助了一只海鸥,十几年如一日地欢迎它来到自己的花园。当她离世,这些故事依然被人记得。


杰西卡的故事也让我们思索:老去后如何过好自己的生活?



文 | Vicky

编辑|万千



两个月前,我的婆婆去世了。


我们在八月底的一个夜里,在爱尔兰家里收到医生的电话,说婆婆因为肺部感染,呼吸困难,需要住院吊水两天。我们很是担心,打算安排周末回英国去看婆婆。婆婆刚满八十七岁,没有重大疾病,生活一直自理。公公七年前去世后她一直独居在英国乡下。疫情当下,英国并不在爱尔兰政府的 Green-List 上面,理论上我们是不可以去英国的。医生说不是新冠,不用担心,只是老年人抵抗力弱,可能需要在医院住两天。婆婆也在那头对医生说,你跟他们讲不用回来,他们工作都忙,我没事, 过两天就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请假,准备周末开车回英国,疫情缘故,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还没商量好具体什么时候出发。医院又打来电话,电话还没挂掉,我就听到了书房的哭声。


“医生说让我们做好准备, 妈妈可能随时会去世”,先生泣不成声。


怎么会这样, 昨晚还说好好的,吊两天盐水就会好的。怎么会这么突然?我抱住他,也大哭起来。婆婆昨天跟我打电话的时候还可有力气骂川普,她的声音和脸都在眼前,活生生的,怎么会?眼泪把两个人都淹没,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我们现在就出发,一定要赶到见到妈妈。他一边哭着一边打开网站定轮渡的车票,顾不上擦眼泪,我把旅行箱拿出来,准备随便收拾几件衣服。还来不及穿上鞋出门,医院电话再一次打来,说她去世了。


刚刚那十几分钟像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我茫然地看着行李箱里散乱的物件,和先生抱头痛哭。她已经不在了吗?她的声音和面容都那么真实,我们明明昨天才通过电话,一切如常。杰西卡一个这样优雅骄傲的女性,从此便没有了么?





我和杰西卡认识短短两三年,但她待我极好,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像中国式婆媳,更像是一种跨越年龄的友谊。两个相隔半个世纪的女性遥相牵挂着,爱着同一个男人。


杰西卡一九三三年出生在印度,这个天主教信仰的家庭有八个小孩,她是最小的那个,爸爸一半瑞典人血统、一半英国人血统,妈妈是英国人。讲到在印度念书的时候,她总会记起宗教学校里有很凶的嬷嬷会打人。十四岁印度独立后一家人回到战后的英格兰,世界仿佛变了模样。从一个被很多仆人服侍的海军军官女儿变成一个裁缝家的小姐,她每天搭乘火车去伦敦音乐学院念书。对钢琴的热爱持续了一生,到我们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会每天都听古典音乐。




杰西卡的学校合影


大学毕业之后杰西卡被安排到苏格兰教书,在网球场偶遇了公公,帅小伙是电气工程师,在煤矿工作,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和公公结了婚。她的父亲气到至死没有见过女婿和外孙。所以我基本上没有听她讲到过她的父亲和六个哥哥,唯独她的姐姐金支持她的婚姻, 她有时候会提到姐姐。认识了我之后,她有一次很开心地说,她有一个哥哥是做外交官的,很多年以前在北京生活过。




她最喜欢讲的是自己和公公的爱情,每次说起都幸福得不得了。家里客厅里摆着的照片,都是和公公、和我先生一起的,基本上找不到她以前生活的痕迹。这个为爱情勇敢的女性,也被公公疼爱了一辈子,两个人携手走过了整整五十年,直到公公去世。



经济上并不宽裕,但是杰西卡优先考虑孩子们的学业,送他去最好的学校。她发现学校正好有职缺,于是申请去那教书。幼年时她在印度念书的时候有嬷嬷一直会打她,她总是想着要成为不一样的老师。杰西卡从音乐教师,一步一步变成了校长影响很多老师和孩子。杰西卡的职业生涯有许多高光时刻,她一生教会了几百个儿童读书写字,陪伴他们长大,我看到她把每一届学生的合影都保留得很好,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学生和家长的卡片以及感谢信。以前我们就聊过做老师的幸福感,她言语间的骄傲,我一直记得。


平日里我们打电话,她有时候也会聊起以前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更多的时候则忧心忡忡地问我,“现在的小朋友们为什么一直看着电脑和手机,如果注意力很分散,他们什么都学不会,把手机和电脑拿开他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真是令人担忧!”“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字都写得这么难看,大家是不是现在只用对着电脑都不用写字了?” 她写得一手漂亮的英文字,我很是羡慕,有时看着我们对着电脑办公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大概不太理解我们这个时代了吧。


我还记得三年前的圣诞,我第一次见到杰西卡,飘雪的冬日,她很是和善,问了我许多有趣的问题, 比如,中国人的皮肤都这么细腻吗,怪是可爱的。她还偷偷和我先生说,我看起来只有十六岁。事后我知道的时候笑得停不下来,亚洲人大概本来显小吧,十六岁却也太夸张了些。


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算起来其实并不太多。生活在上海的时候每年夏天和圣诞都会回来住一阵子,去年也是因为她一个人住在地球的另一端我们不放心而搬家搬回了欧洲,又因为脱欧的缘故,最终住在了爱尔兰,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回来一两次。


直到疫情开始,我们大半年都没有见过面, 我和先生轮流给杰西卡打电话, 隔天一次。想着去年夏天我们还一起坐怀旧的蒸汽火车去Melrose,她开心地和我一起荡秋千;圣诞夜里我们玩纸牌游戏听圣诞颂歌。


我们的相处从来都不像婆媳。本来,英国的婆婆大概也不知道中国的婆媳是什么样子,我也乐得自在。除了第一次见面她对我说过“如果我儿子让你不开心了你告诉我,我来管他”之外,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类似婆媳的交流。


我们就像闺蜜,一起逛街,一起聊天,讨论哪件衣服更好看,讨论哪家餐厅更好吃。有时候, 她看到那些快时尚品牌廉价粗糙的衣饰, 会有点不理解的说,这种东西质量这么差,怎么能够用?我才会想起来,我生活的时代跟她生活的时代,大有不同。


如果我知道那天是杰西卡的句号,那么上个周末我一定会回来陪她的。自圣诞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三月初正准备回来的时候就开始了隔离,一直到八月。先生请了两周年假,八月的前两个星期刚回英国陪她住过一阵子,回到爱尔兰还正在隔离中,而我的工作使得我暂时无法和他同行。不想,短短一个星期,我们又踏上了这趟旅程,依然是回去看她,看的却不再是那个她。


回家的路上,先生突然说了句:“我总觉得我们应该打个电话给妈妈, 告诉她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就能到家了。” 旋即眼泪又掉下来。这两个小时路并不好开,两个人哭了一路,又累又倦。


回到家里,屋子里的气味陈设一如往常,桌上摆着她前天生日的鲜花和满满的卡片。拖鞋在它们本来的地方,钟依然滴滴答答地敲着,唱片机旁边放的是一张贝多芬。什么都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地毯的方位,但惟独,这里没有人。回到我的房间,还看见婆婆喜爱的泰迪熊。


好不容易停下的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





悲伤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客人,因为你不知道它何时会来,或者它随时会来。住在杰西卡生前的房子里, 每一处的痕迹,都是她的影子,但是她偏偏不在这里,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好像她只是出了趟远门,过两天就会回来。


看过了她的遗体之后,哭过了不知道几场,知道我和先生终于能够平静地坐下来,开始写下准备葬礼的事项,通知亲友。


接下来几天,我陆陆续续收到许多鲜花和卡片,是婆婆的朋友们寄给我的。这些我没有见过的英国老奶奶们好像对我已经很熟悉,大概也是听婆婆讲得多了吧。卡片上的字总是各种暖心,我的悲伤被这些善意填得有些暖暖的。


我问先生英国的葬礼流程是什么样子的?婆婆会回到家里吗?在国内参加过一些葬礼,包括奶奶和外公。但是小地方的旧俗就是女孩子是不会去殡仪馆或者和灵车随去火化等等。我对国内葬礼最大的印象就是好多好多人,遗体躺在水晶棺里,好多人好多人会来,有道士做法,还有请专业的哭丧的人来哭,述死者生平的人也是专业的陌生人,最后还有一场盛大的热闹的流水席,屋子里放着令人害怕的音乐,三天三夜不停歇,子女儿孙轮流守着。


我其实有一点害怕,如果杰西卡的遗体会在家里放三天,我不敢和先生讲。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因为真的很胆小。可是怕的是什么,我也说不出,内心知道我想说我怕死人,可是我说不出口,也不想承认,杰西卡现在是死人了。她是我的婆婆, 她也是死人了,为什么死去和死人,一个让人难过又悲伤,一个人让人悲伤又害怕。他说遗体会直接从医院接到丧葬中心, 不会摆在家里, 可是等妈妈回到丧葬中心了, 我们再来看她,因为葬礼当天她就会是在棺材里面, 我们就见不到她了。他说着又加了一句, 可怜的妈妈,然后垂下泪来。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在家里忙着打电话, 和亲人朋友讲述这个令人悲伤的消息,我听到先生在一遍又一遍和不同的人重复一样的话,“她去世前一天我们还通过电话, 她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一切都来得这样突然”,却流着不一样的泪。我在花园里晾晒着衣服,把衣服一件一件挂在绳子上, 用夹子夹好,夏日的风吹过一阵清香,是她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四下灿烂甜美,杰西卡的花园里新种下的花儿都开了,这周一园丁还按惯例来除草,我告诉他杰西卡的死讯后,他表现得极诧异,默默地打理好园子,在离开前跟我说他会来参加葬礼。唐肯从公公去世后就开始成为婆婆的园丁,每周一都来, 从不间断,他说婆婆是一个非常优雅、非常和善的老人。花园仍是如旧的模样, 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窗前树影婆娑,我想着她平日里自己在这园子里散步,晾晒衣服又该是什么模样。


第二次回到葬礼中心,杰西卡的遗体从医院运回来了。她躺在那个精美的木头盒子里,神态依然安详,穿着白色的长袍,露出一只手在胸前。她的眼睛闭着,好像累了,睡得很熟,这么近地看着她,我第一次发现,其实她真的是八十七岁的老人了, 我看到她脸颊的老人斑细微爬到了脖颈,满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我就那么站在棺木前, 紧紧攥着先生的手,他微声重复着:可怜的妈妈 ,可怜的妈妈,俯下身去,亲吻了杰西卡。他不停用手抚摸着她的脸颊,眼泪不停流下来,我伸手去擦,他又紧紧的抱住我,泣不成声。他抱得好紧,有一些窒息,我的眼泪也停不下来,湿透了他的肩头。


我们请了丧葬公司料理后事。葬礼那天,偌大的会场,庄严肃穆。一片黑色衣服里,有许多花白的头发,大都是婆婆年纪相仿的人吧。大家都很静默,没有什么声音,和这个肃穆的背景一样严肃。


第一个发言的是婆婆的护士朋友丽萨。她说起和杰西卡相识的经过,第一次她去敲门的时候, 杰西卡对她戒心很严,问她叫什么,为什么知道她。听着特别像我婆婆就是了,她一开始会对人很不信任,毕竟是独居老人。后来熟悉了之后因为丽萨在医院工作,有时上下班路上帮婆婆拿一些药,熟悉起来。婆婆要强,一些小毛病就不想去看医生。丽萨会吓她说,等你以后动弹不了了, 我就把你所有的养老金都拿走,然后喂你吃最粗糙的食物,也不管喂你的鸟和小兔子。看你指望不上我,所以你还是得去看医生, 把自己身体保养好!杰西卡惊呼,是的,言之有理,便乖乖去看了医生。她讲起这些有趣的事情,在座的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丽萨说,我们每个人都会非常怀念她,她的善良,她的友善,她的陪伴。


第二个发言的是先生学生时代的朋友罗迪。他的头发已剩下不多,白色的胡茬也在泄露真实的年龄。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看着自己的稿子,好像进入他自己的世界一般,开始朗读他对杰西卡的记忆。“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她做的世界上最好吃的巧克力蛋糕的味道。难以想象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五个青少年,相互打闹,睡在地上,永远饿着,永远在吃东西,杰西卡是如何喂饱我们的”。这些画面我都没有经历过,可是在他讲的时候,我仿佛能看到少年时代的先生如何跟他的朋友们嬉戏打闹,杰西卡又如何笑盈盈的,不耐其烦地整日在厨房里忙碌着。


最后发言的是杰西卡的同事,约翰是她生前工作学校的董事。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台,静静的看着台下,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始回忆。“我和杰西卡在这个学校共同工作了三十五年,她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校长,没有之一。她对学生的爱,对老师的影响,对学校的贡献,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有趣的是共同共事了三十五年,直到退休,她都要坚持我们称呼她为,波斯蒂太太,直到最近这两年,我才有此殊荣,能够像朋友一样称呼她的名字,杰西卡。”


我听着这一段,一边哭着一边笑着,这便是杰西卡没有错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传统和礼节,有着近乎苛刻的坚持,能够称呼她为杰西卡的人,还真的不多。“可是这样一个严肃而又优秀的校长,在座的朋友们你们也许不知道,她对毛绒玩具的热爱,有多么强烈。我第一次坐在这样一个屋子,有上百只泰迪熊,而且杰西卡给他们每一个都取了名字!” 哈哈,在座的朋友们都知道, 都是婆婆生前的好友,谁没有见过她的珍藏的泰迪熊,宾客们的发言,让我沉重的心反倒轻盈起来, 感受她在大家心里活过的样子,我们都不会忘记她。 


杰西卡部分毛绒玩具





葬礼的结束意味着接下来的悲伤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度过。先生把家里所有上面有字的纸张都拿出来整理,从银行流水到电费单,到杰西卡最喜欢的购物网站广告都不肯放过,按照时间顺序用文件夹整整齐齐装订起来。许许多多旧时的信件,他读着读着,又默默地叹气,说,为什么没有在妈妈活着的时候,陪他一起回顾这些旧物,分享过往的时光。


我在卧室整理杰西卡的衣橱。她是一个对着装有着非常严格要求的精致女士,对衣服的材质款式和品牌都有自己独特的品味。她喜欢的羊绒开衫,同一个尺码同一个厂家,她会买十二件不同颜色。我看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她是这样可爱,用她自己的方式面对着这个世界。她很爱她自己,吃穿用住,她都要最好的,她也舍得为自己花钱。可是这样豁达的她,这样美丽的她,到底也有离开的这一天,这十二件羊绒开衫,有好几个颜色都是新的,还没有穿过。毛衣一件一件叠起来很是容易,我把他们放进黑色打包袋,眼睛酸酸的。


先生走进问我收拾得怎么样了,要不要休息会儿。他看着空荡荡的衣柜,突然情绪大变,“你不要收拾得这么快,我想再看一眼妈妈的东西,不要把它们都扔了”,随即哭了起来。我手足无措地站在衣柜前,知道他不是对我生气,可是我也很难过。可是我知道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很快都将不再。


杰西卡有三个要好的女朋友,年龄和她相仿,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她们四个自称 Golden Girls,好像有一个电视剧便叫这个名字。初次听到她们的这个称呼,觉得甚是有趣,老人们的心态真的是非常棒了。四个人相伴度过的退休之后的时光,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几乎每天都会见面,每天的活动各有不同,很是精彩。星期一是超市采购日,七十五岁的那位小姐妹名字叫做希拉,负责开车,载着大家去超市采购每周食材。星期二是美容美发日,相约去同一家美发店做发型。星期三是教堂早午餐日,虽然杰西卡不信教,但是教堂好像是年龄稍长的人社交的很重要的一个圈子,四个姐妹每周三会去教堂吃早午餐;星期四是下午茶日,海边有好几个还不错的咖啡厅,姐妹们每周四会去喝茶聊天。到了周末,大家的子女或者儿孙会来探访,这时候杰西卡反而最孤单。


Golen Girls 的余下三名成员,邀请我一起吃午餐。希拉说,不是什么高级的餐厅,但是平时和杰西卡经常去的,可以去感受一下她的日常生活。希拉如约开车前来接我,就像以前每周她同一个时间来接杰西卡一样。特蕾莎和弗兰妮都已经坐在车子上了,他们一个八十二岁,一个八十五岁,难怪大家要说希拉是 Spring Chicken,七十五岁的她只能是着一群小姐妹的小司机了。餐厅的服务员早就认识了每一个人,甚至知道每个人都会点什么,好不亲切。


外面下着雨,屋子里暖暖的,我们喝着热茶,吃简简单单的三明治,但是听三位老人聊天让我很开心。他们笑着问我,你认识杰西卡多久之后,她允许你叫他的名字而不是波斯蒂太太?这个经典的问题。


杰西卡有的时候是很古板和传统呢。他们和我说了许多和她有关的趣事。疫情之初,大家都在囤积卷纸,超市里经常货架都是空的。终于有一天超市补货了,希拉给杰西卡买了一箱。可是拿回家以后,杰西卡说,这不是我用的那个牌子,这不是卷纸,我不要。


“你知不知道她只吃这一个味道的香肠, Tesco finest pork and caramelised onion sausages? 然后买咖喱也是,口味太挑了!”弗兰妮说每次帮她买东西都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她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一点也不肯将就!”哈哈哈,我怎么会不知道,有一次在餐厅,侍者忘了给她的金汤力放够冰块,她非常较真地教育了别人!她自己对待所有的事情都是严肃认真的,所以她也期待别人做到这样。


我们在那里边吃边聊和杰西卡有关的趣事,大家都很开心,大部分时候都笑着,偶尔沉默,没有人流泪。他们对我说,”感谢你的出现,你使得杰西卡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很快乐。”我反而心有歉疚,为什么八月初我没有回来?为什么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饭后我和弗兰妮分享了同一块蛋糕,她说,不用怕胖,开心就好,你看杰西卡多么爱吃甜食,大家又都笑了。我们还在附近的古董商店逛了逛,有许多有趣的家具和首饰。我看着三位老人并不那么健朗的脚步,在这些有岁月痕迹的物件中流连,被一团很大的温暖环抱着。我很庆幸我的婆婆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爱的小村庄,有和她年龄生活相仿的朋友陪伴,而她们又都是这样有趣和温暖的人。她们一定在一起度过了不少这样的午后,也有金色的阳光,缓缓的铺在岁月这条路上。


婆婆每次和我打电话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生活在一个这么有爱的小村庄,朋友们都这么照顾我。” 这是真的,我们生活在城市里,到现在都不知道邻居的名字,只会在他出门遛狗的时候打招呼,哪里有这些golden girls 的时光。杰西卡一直说她喜欢住在乡下的感觉, 她喜欢大大的花园,邻里间亲密的关系,还有每天散步都可以看见小鹿和海狮。“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大家知道我一个人生活都常常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希拉最后开车把我送到了家门口,她对我说, 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都记得告诉我们, 任何事都可以。


我的眼泪扑哧落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杰西卡,还是因为这群可爱的Golden Girls。可是我好害怕,特蕾莎只比杰西卡小两岁,她的身体状况看上去有些令人担忧。这些可爱的善良的老人,她们也许有一天就会是下一个杰西卡。我一边为婆婆的老年有这样的姐妹而觉得安慰,一边却又害怕她们有一天也会离开,一个一个,到最后一个也没有。也许, 我是在害怕自己变老的那一天。





悲伤总是在某个,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刻,就会卷土重来。


在杰西卡去世一个月后,早上起来, 先生总是先给山姆准备早饭,再来准备我们的早饭。山姆是一只海鸥,十几年前从烟囱顶上掉下来,公公婆婆送他去鸟类救助站治疗,后来等他伤好了,每天都会飞来花园,婆婆就开始给他喂食。我们家喂鸟儿都是面包屑和果仁什么的, 但是山姆吃的是湿的猫粮,每天上午八点一袋,下午三点一袋,食量比一只成年的猫还要大,而且非常准时。


婆婆最初喂海鸥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在年老独居的日子里,他会成为每天日常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哪一顿饭山姆错过了,杰西卡就会在电话里焦虑地问,会不会他发生了什么意外。杰西卡对动物的满满的热爱不仅仅是救助山姆,她常年救助饲养着两只驴子,在一个名字叫做Redwings Horse Sanctuary 的马类救助慈善中心,甚至她的遗产也都是留给她的动物们的。她还喂小兔子、小松鼠,一切花园里的访客。


杰西卡收养的第一只驴子


有人问杰西卡,你怎么知道山姆是当年你救的那只海鸥,这海边的小村庄有数不清的海鸥,如何分辨。她总是说,我知道的,就是他。你看他尾巴上少的那撮毛,那就是从烟囱里掉下来的时候弄的。然后我也问过她,那鸟类每年不是都会正常的有羽毛掉落也有长出新的来吗?其他海鸥尾巴也有可能是这样子的。杰西卡认真地回答我, 那为什么每年冬天海鸥们迁徙去非洲这样暖和的地方之后,第二年春天山姆还是会来我家?而且每天都是早上八点,从不迟到?一定是他。


后来大家再也不问山姆为什么是山姆了,杰西卡都喂了他十几年快二十年了。有时候,她会有点感伤地说,海鸥的寿命大概也就二十几年,也许山姆哪一天,就不会再来了。后来在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找到一张老照片,海鸥在花园的围墙上,花园里开着盛夏的玫瑰,不知道那只海鸥,是不是就是山姆。


也许是二十年前的山姆


也是从照片里,认识了杰西卡以前养过的猫,懒洋洋在沙发上打盹。杰西卡的驴子却不止是照片,壁炉上方大概有好几十个形态各异的驴子的雕塑,她说第一只叫做提夫尼,第二只是埃斯特。每年夏天,她还会去南部看自己救助的驴子,每年救助站发来的照片和信件,她都整整齐齐保留着,还会告诉我们,驴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很多游客来看它们。她在讲这些的时候,总是这样有热情,我常常被她对动物的热爱所感动,没有任何目的和索取的单纯和热爱,希望这个世界成为更有爱的地方。我也遗憾,为什么没有陪她去看过埃斯特。她在遗嘱里留下足够的钱一直资助着埃斯特,所有来参与她葬礼的宾客也都没有买鲜花,按照杰西卡的心意,把钱捐助到动物救助中心更有意义。


爱动物,也爱毛绒玩具,八十七岁的杰西卡还是会在橱窗前看到泰迪熊走不动路。家里到底有多少只我们现在都没有数清楚,从珍藏版价值不菲的泰迪熊到飞机上赠送的廉价小玩偶,她都保留着,并且给它们每一个都织围巾,“因为英国冬天太冷了。”另一件事我内疚的事情是,每个毛绒玩具都是有名字的,而我只记得最常出现的那几个,还有好多是在整理遗物才第一见到,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它们的名字了。


杰西卡爱她的小熊们,除了床头,客厅,书房,任何视野所及的地方都有它们的身影,她还带着小熊们去滑雪,去爬山,甚至去南极。杰西卡酷爱户外,退休之后,她首先去了南极旅行,看鲸鱼看企鹅看冰川,六十五岁的她一个人完成了这个旅程,不,带着她的小熊。


杰西卡的小熊和滑雪装备


杰西卡在南极拍摄的海狮


她和公公花了许许多多的时间爬山徒步,她说常常早上四五点出门,一天可以走二十几公里。用脚步丈量英国的山川,震撼于自然之美。杰西卡在遗嘱里提到希望自己的骨灰被撒在一处她最喜欢的国家森林公园,也是她和公公去的很多的一个地方。


我看到杰西卡的遗嘱,“个人财产以每年固定金额捐献给 Redwings Horse Sanctuary 马类救助慈善中心;火化后与丈夫的骨灰一起洒在 Creag Meagaidh 苏格兰克雷格·迈盖德国家自然保护区;如有意外发生,受保护的房屋租赁条约由我儿子继承;所有个人首饰留给我儿子的伴侣(然后这一行又被划掉)......”


这是杰西卡的遗嘱。短短一页纸。直到她去世我才知道这所一家人住了近五十年的英国乡下小屋是租赁住所。也是直到她去世我才知道她的遗嘱里原本把个人首饰都留给了先生的前任。但是这些都不紧要罢。


最初知道房子是租的时候我是相当诧异的,她在这里都生活了五十年!也或者是因为我是中国人,所以买房子好像是必须。虽然小时候英文课本里也说过外国人不买房的态度, 可是我的先生也是英国人,他也会买房子。我猜想断不是经济的原因吧,打开杰西卡的衣柜,就知道她一定不缺钱,衣柜里满满一排在伦敦定制的高级时装,鞋子也全都是同一个奢侈品牌的。她花钱是很舍得的,吃得很挑剔,对酒店也讲究,公公给她留下了很大一笔养老金。


我问先生,既然杰西卡对衣食住行都那么讲究,也舍得花钱去救助动物,为什么没有想过把这个住了这么久的房子买下来,而且租金五十年跟买下来的价格也相差无几了吧?先生说,公公早年在煤矿上工作,家里经济没有那么宽裕,而且父母都想把最好的给他,送他去最好的私立学校,极其重视教育,在他们自己身上反倒没有那么舍得。后面都退休了,也没有想过要买房子吧。


杰西卡从来没有和我聊过这个话题,她也许不知道我来自一个信奉“房子教”的国家,这也许对她而言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我和自己的妈妈聊起,婆婆的房子是租的,她深感诧异,不可理解“她买各种珠宝时装,红宝石,祖母绿,一样不缺,养马养驴子,却不买房子?”对呀,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时间、金钱,要使用在哪里,不一定非要买房子吧,杰西卡这一生都没有拥有过这个房子,但是她在这里拥有了五十年的快乐时光。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杰西卡不买房子,但她对生活品质要求极高,花园要足够大,床垫要足够舒适。这样一个特别的杰西卡。


今年的圣诞已经不远了,可是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去年的圣诞有一天下着雨,我整日都穿着睡衣,在屋子里晃荡来去,她却笑着回到自己房间,换上漂亮的连衣裙,戴着珍珠项链,涂上浅色的口红,她说,在家里也要体体面面的。


有时候我在想,我会不会害怕衰老,我又会如何过我这一生,我会活到八十七岁吗?


这些问题会让我重新想到杰西卡,想起她渐渐消瘦下去的身影,从客厅的走到卧室的背影,光线很暗,她的步子有时很吃力,有点颤抖却又坚定。好像从她年轻时候绝美的模样,唇红齿白到鹤发迟暮,只消这走道里走一遭的光阴。早上醒来,我看向那个每天早上她从卧室出来的走道,好像总是在等,她是不是很快就会着装打扮整齐,笑着走出来,问我昨晚睡得好不好。




作者后记


失去一个人从来都不是一瞬间的事情,情绪会反反复复袭来,让人毫无准备。


可是有多少人又能活到八十七岁,在年老的时候依然体面的生活着,而不仅仅是活着。从这个角度讲,便不那么难过了。


我是很怕死的,小时候我会想人死了要如何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刻在骨头上也没有用,最后都会被烧成灰。那我们如何证明自己活过呢,与自己生命相关的人最终都会一一离去,生命该如何记录?


生死好像一个从繁琐日常的望出去的窗口,告诉你什么是生命里真正重要的事情,什么又是真正值得追求。如果注定是留不住的,那么用文字记录也是好的,留下那些你在意过的人的痕迹。终将有一天,我自己也会变成活在文字和记忆里的人,可是还好有文字,可以活得比我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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